2008年12月25日星期四

【33】于交错书写之中的伦理——解读/毒吴情水的诗《第三天》

不必看穿。我们已闲在别处
星期天,这杯饯行的酒真是好喝
象钱江潮。象钱江潮。象钱江潮
突然到来。又转身离去。喝吧
短暂的事物更值得歌唱

——路东《关于西湖的简单句式——致吴情水》





我觉得情水是个安静的人,如此安静并不是说单单的寡言少语,而是于安静之中,凭空又增添一份紧张。读他的诗也大致想见得到,因为他的每首诗,不管是早期写的还是最近写的,有着几乎一致的思之动力。如此的思之动力——不管是形而上学(见王东东《吴情水》)还是“内向的河流”(见阿长《内在的河流》),只要稍微揣摩一下,对于一个诗人来说,将己身始终置于一种纯粹的省视、执著甚至危险之中,不能不说,是相当艰难的。而偏偏的,这样一个蹒跚着走在时间后面的人,又是一个安静的人,那么我们也许只能从他的诗文里解读/毒如此的省视、执著甚至危险。正如情水在写给路东的一首诗《一位新的时间策划者》里面所提到的“将思索,灵魂不断送进时间的空隙和碎裂”,在此,我试图做的,也就是尽力去接近诗人的思索,并辨识那些游荡在“时间的空隙和碎裂”之中的灵魂们。也正因为诗人创作的某种一致性,使得我有可能通过对《第三天》这一首诗的解读/毒,作一管之窥。同时我会有意发挥诗人创作的一致性,由这一首诗延伸到其余几首诗,以免自己陷入误打误撞,失去支撑。


整首诗九个小节,大致来看,前4节,起码还保持某种空间上的连续性,到第5节诗人就开始叙述自己“头一天”做的梦,一直到第7节“为此我惊醒过来……”,关于梦的部分似乎结束,然后从第8节到第9节是“第三天”的内容,单纯从诗句看,我们很难判断这第三天究竟是不是梦,但无论如何,和前面的第5-7节多少有些变异;如此一来,我把整首诗分成三个段落来考察。




1、“你在这里呀!”我说,“我开始不在。”(1.7:第1节第7句,下同)



诗一开篇,诗人就把我们带到不毛之地。既然是“我”的屋子又何必寻找呢?既然是“空屋子”又要寻找什么呢?“看不见想不起来”又怎么保证“确实”呢?诗人难不成在呓语?接着“另外一个人”的出现,更是加深了儋妄,像是幻觉一样。同时,第1节前三句不断重复的“我”,为“另外一个人”的到来设置了双重性:一方面是惊异或者说惊恐以及焦虑,另一方面是苛责式的区分(怎么就直接说是“另外一个人”呢,而不是另外一个我)。但是,诗人并没有让这“另外一个人”突然到场。“我的脚步很容易变得不安”(1.3)正是因为如此容易的不安,给了“另外一个人”以可趁之机。那么,为什么会如此容易就变得不安呢?因为“我的空屋子里在丢失东西”(2.2),可我看不见也想不起来。假如我的屋子盛满什物,可能还不至于要苦心寻找那莫须有之物,但是我的屋子是“空”的,所以诗人焦虑的源头似乎来自一个看似荒唐的境况:一方面是我不具有任何什物,屋子空空如也;另一方面,这仅存的“空”,仍旧不能保持。联系到前面提到的为“另外一个人”的到来设置的双重性,我们不难发现,如此双重性同样设置了“我”之到来。或者换句话说,我允诺了“另外一个人”。


不妨再来看看“空屋子里”的东西。有这个“东西”吗?有的。“我看不见想不起来又确实留下的东西”(1.2)。照此看来,空屋子里的丢失现象,并不是说通常的什物丢失去外部去另外一个人,却几乎是一种命定,全然因为这个“东西”不显现于我。假如这个算是空间性的话,接下来,我们再考察这个“东西”的时间性。诗人无疑也是交代了的。“我没有想念过去的能力,但能保持不遗忘”(3.1)。乍一看,好像和之前的“我看不见想不起来”形成一矛一盾,诗人难道在这里要自我拆解吗?假如我们愿意去思考时间的话,我们就得接受一个事实,就是时间本身并不接受我们的思考。什么意思呢?就是朱自清在那篇《匆匆》里写到的:“我掩着面叹息。但是新来的日子的影儿又开始在叹息里闪过了。”时间从一开始就舍“我”而去,它是从离弃中逃脱的。如此也就难怪诗人要说“我开始不在”了。时间置诗人一个“空”的里面,并始终保持对诗人的离弃。时间的置空,化解了前面看似的矛盾,因为诗人言及的“丢失的东西”,不是别的什么,就是时间留置给“我”的空。如此的空,总是从一开始就意味着缺失、意味着延迟。


“另外一个人”以及“他”,恰恰在时间之“空”的链条上。其实,在“另外一个人”和“他”之间存有歧义,但随着之后的阅读,我们大约还是能够辨识,其中“他”的某种独一性,而那“另外一个人”更像是一个延迟的“我”。在诗人与“他”之间,我觉得,更多的是一种自我对自我神性的审视。“有时把我当成了他/来交往,来谈论,来揣测,来确立身份”(1.5、6)。换句话说,在诗人脚步蹒跚、内心不安的时刻,自我之神性充当了在“我”与“另外一个人”之间的深度辨识,从而能够说“我开始不在”(1.7),但我此时此刻在(“你在这里呀!”(1.7)),在“把我当成了他”(1.4)之后,在与“他”交往、谈论、揣测之后,“另外一个人”确定了身份,终于说:“你在这里呀!”


第4节中,“我”与“我”冥想的金鱼的一段对话。这段话的含义无疑是丰富的,我们可以进行多重阅读。而且非常有意思的是,诗人在这里对“他”进行了重言式阐释:“他……就是他啊……总之,我不再为此困惑……”(4.5)。重言似乎构成了不再困惑的一部分,也就是构成对自己的神的完全确认。再有就是这一节的开头两句4.1、2,隐约透露着神性的表达,神性已经不再是遮遮掩掩的,也不再是需要通过不安然后在有一个交往、谈论、揣测等等复杂的步骤才确立的,而是“我”握了他的手,尽管看清楚他并不容易,但我已经没有困惑。对于诗人来说,这是不是一个曲折的过程呢?因为“他”之被确立(也是“我”之被确立),使得起初的寻找、不安、忧虑与无奈,都找到了出口/入口。尽管说,这个口子之前就出现了:“因此我不喜欢出门,也不喜欢站在门口。”(2.3)因为“我”要寻找那不可丢失的丢失、那不可见不可想的遗留,而它们只能在“我的屋子”里寻找,这个范围,严格的说,甚至不能说就是身体,而是一个自-由(自我之由,也就是自我之空)。如此范围并不是事先肯定的,反而是那些“丢失”,帮助诗人拼贴了这个空的空间。直到“他”解除了我的困惑,一切之前被另外化的,发生重影。如此重影,论证了诗人于诗歌创作中的交错书写。




2、我只是厌倦了游戏的害脑膜炎的孩子(6.7)



之前在“我”与金鱼对话中提到的“握了他的手”的手,在第5-7节,开始发挥作用。“有时,我简直已经触摸到了/完全明亮的日子”(5.1、2)。或许正应了圣·托马斯的那句话:“那发现神圣和高贵的人——作为思想和快乐——在触摸的理智中(in intellectu attingente),比在源初的被触摸的理智中发现的更多。”(转引自夏可君《触感神学——南希和德里达的基督教解构》)从被触摸中转换而来的“触摸”通过梦境觊觎彼处的欢乐。“整个天空由内向外推开,/和月光,树木和山岚一道向我显形”(5.3、4)。在“我”之触摸中,天空的界限被独角兽推开,彼处的光辉外展而降。头一天的梦,已然把神圣与高贵显露在“我”面前,如此带来的欢乐感、兴奋感以及存在感,可能连诗人也没有想到,究竟会把他携带去什么地方;只是因为一种确认和不再困惑,使他知道,这是经由自我之神性所引导的一个抵达。接下里是第二天的梦。在第二天的梦里,有个从“秘密宫殿”到“当下世界”,从宫殿里的王子到“害脑膜炎的孩子”这样一个大的落差。如此落差唤醒了在第1-4节里面,由重影论证的交错书写。假如说在落差之前,交错书写支持着一种不可能的可能性,那么现在,由于巨大的反差由于一种恐惧,使得交错书写的失序性暴露出来。


交错书写的失序性,在情水另外的几首诗里也可以阅读到。我这里简单举几个例子。《我枯萎着进入我》:“万物因枯萎而进入真理,我枯萎着进入我。”再比如《我们在自己的世界里行走》:“我还假设了另一种/可能——我们成了相互追逐的猎物/哦,上帝/我将不再提及此事。”还有《和我说话》:“而我,上帝呀!难道无论我怎样痛伤仍在继续收回我曾秘密接待着/是我需要知晓的、理解的、又是秘密需要我的欢乐?又是//你精心制作的/一个虚幻的、假面出现的、无所不在的、还是随意安插的日常节目/否则又如何阻止这种事发生。/而我,不就是那些浅薄的一代人中间的一个?!”特别是这最后一句,简直是《第三天》这首诗里的回响。“我只是厌倦了游戏的害脑膜炎的孩子,/过一种没有价值和不持任何观点的生活。”交错书写真正带给诗人的,从起初的“我需要知晓的、理解的、又是秘密需要我的欢乐”,经一个巧妙的转换,反而成了一种焦灼的追问以及自责。并且值得注意的是,如此交错书写的转换,是伴随着触摸一起发生的。


我之所以在第一部分里,没有把“他”解释为上帝,是因为这样做太过残酷、太过直接,以至我们有可能只看见上帝的神性,却看不见诗人自我的神性。在第5-7节中,唯一指向上帝的句子是“我是每一个灵魂的牧羊者”。从第5节到第7节,诗人在梦境中接近儋妄式的快乐着,诗人的位置也因为交错书写不断变动,一会在被触摸的位置(“树藤缠绕着我”),一会在触摸的位置(“我试图上天去取某物”),一会在赫尔墨斯的位置(“只有我是自由通行”),一会又在人子的位置(“我是每一个灵魂的牧羊者”),这一级一级由儋妄引发的僭越,最终指向那个绝对他者的位置。我们可以通过“触摸”发现这个线索。“我”之所以能够触摸到“完全明亮的日子”,是由于“我”“真的握了他的手”,自我之神性已然彰显,我信任如此神性的游走和流淌,于是“我”又触摸了在上帝与世人之间的褶皱之线:赫尔墨斯,他可以穿越上帝与世人之间的界限,他既出现在上帝的面前,也出现在人的面前,他在上帝与世人之间自由通行,因为他是上帝的信使,同时也是世人的信使;紧接着,诗人又触摸了耶稣基督牧羊用的木杖,在被通天树的树藤触摸之后,我又试图触摸天上的某物,然后我向下看,也就是往回看(耶和华对雅各说:“不可回头看!”),因为恐惧,树藤突然松弛,我惊醒过来。试问,这是如何的一个“向下望”呢?是什么力量让一个处在自我神性儋妄中的“我”回头去看那早已经“变得遥远的宫殿/以及身后空无一物”(7.4、5)呢?特别的,为什么偏偏看那“空无一物”呢?它“空无一物”,不值得看望,“我”的对“空无一物”的看望显得多余,就像《圣经》里许多次耶和华叮嘱的:“不可回头看!”偏偏的,总要有人回头看,难道仅仅是好奇么?或者纯粹是一种死亡冲动呢?包括第7节的最后一句:“为此我惊醒过去……”,我们是否也随着诗人的惊醒而惊醒呢?


交错书写之中的纯粹性,那个既在此又不在此的自我之神性,因了一个多余的看望而跌入伦理的视野。那个从天而来的神,必须接受世人的审查。诗人应该很清楚这一点,恐惧使得他与某种东西失之交臂,如此的“失”甚至不再能修复。通天树的树藤在“触摸”之中触感到这一点,在恰当的时候,将世间的还给世间,将天空的归给天空。也正是在此种意义上,我们才说,主体不会迟到,他总会及时到来。周遭在诗人书写里的一个曲折的旅行,想必还是取到了“某物”的,要不,也不至于“惊醒过来……”。




3、死亡的玫瑰一人一朵(9.7)



第三天,世间的横向宽度被打开,在每个人都难以退场的宴席上,不在席本身也是席位的一种。但是,那位“更沉默/更悲观的闯入者即席后离位”,他是谁?是上帝吗?很显然不是。是耶稣吗?有可能,但为什么说是更沉默更悲观呢?而且又是一个所谓的“闯入者”?结合第8节和第9节,我觉得诗人在这里赋予了闯入者一个双重的身份,一面是人子,一面是死神。人子在死神的位置,离弃了我们,也就等于将死亡离弃给我们。既然耶稣都要与死神遭遇,那么我们谁又能幸免呢?所以诗人写到:“即使有预见的人,/面对这一部分路程,也浑然不知。”(9.2、3)另一方面,第二人称的“你”出现了。在什么时候出现的呢?在死神闯入之时,在耶稣赴难之时,“如果你是这个时候遇见我的人”,那么这个时候,“我”又在哪儿?我在看见死神的位置,因为死神是公平的,所有看见死神的人,其本人也同时被死神看见,死亡总是不多不少的被凭空给予我们,就像凭空给予我们生命时候一样。诗人最后引用路东的句子:“死亡的玫瑰一人一朵。”(9.7)谁也不比谁多,谁也不比谁少,在死亡的馈赠里,你我都是匮乏者。


通过寻找——“我常在我的空屋子里寻找”(1.1),通过神性的确认、不再困惑以及儋妄,诗人最终寻找到的其实是不多不少的死亡。而死亡和时间捆绑在一起,也就是说,时间留置给我们的空,蕴含了死亡留置给我们的空;而死亡留置给我们的空,也蕴含了时间留置给我们的空;恰恰因为是空的,是不可能的,死亡和时间把“空”们赠予给我们,从而也就在我们、死亡和时间之间,允诺了我们。诗人正是在如此以不可能向“你”允诺的伦理里,言及宽恕。但是为什么说是“已经太迟了”呢?在这里诗人似乎在苛责一种新的纯粹性,如此纯粹性,并不必然反对“爱”,却对“爱”保持必然的“惊醒”。在死亡的平等里,每个人走向独自的死亡,谁也不能代替谁。面向生的踯躅,从那一回头看望开始,调转而来朝向死的孤独。如此孤独,充满了必然性和独一性,像死亡一样的孤独,即,必须由自己去面对的孤独,不能有谁代替你去面对这孤独。正如诗人在另一首诗《2004年》里写的,“一个人上路总归是最好的抵达/而时间不会消失”。怎么说呢,时间是不可抵达的,所以最好还是把抵达留给自身。又如诗人写自己出生的一首诗《以雪之名——给林君》说的:“我却带来了馈赠,接着它又递还给我。”尽管说,很难保证所递还的就是当初我所馈赠的,但是假如这份馈赠从一开始就是“我”的,又何必馈赠于他人呢?这个时候,毋宁说,拒绝就是一种馈赠,因为“微雪”(《以雪之名——给林君》)所递还的,除了“我”带来的馈赠外,更多的是“我”和“微雪”之间共通的空,这个空,早在“微雪”之先,已经被死亡和时间所给予。






【附吴情水的诗】《第三天》

我常在我的空屋子里寻找,
我看不见想不起来又确实留下的东西。
我的脚步很容易变得不安,
而另外一个人,也跟着我的脚步
做类似的事;有时把我当成了他
来交往,来谈论,来揣测,来确立身份。
“你在这里呀!”我说,“我开始不在。”

我愿意看见的外面,并不受阻于墙壁
可我的空屋子里在丢失东西。这是千真万确
因此我不喜欢出门,也不喜欢站在门口。

我没有想念过去的能力,但能保持不遗忘。
我的悲伤是平静的,
有时为了冥想的缘故,冥想一条金鱼说话。

“你真的握了他的手?”
“是的,可我要看清他是多么困难!”
“他是什么人?我们的世界没有。
他有大大的眼睛和火红的尾巴么?像我这样。”
“他……就是他啊……总之,我不再为此困惑……”

有时,我简直已经触摸到了
完全明亮的日子。有一匹独角兽踏着彩云
两匹飞马伴随左右。飞身之处,整个天空由内向外推开,
和月光,树木和山岚一道向我显形。
你会想象出佩带的角的主人拥有的高贵,
悬在光辉的尽头。
一群试图诱捕他的猎人,被山洪冲下峡谷。
这是头一天我做的梦。

我还有一座秘密的宫殿,我也能从一条通道进入城中
回到当下的世界;只有我是自由通行。
在宫殿里我是国王,子民的庇佑。
我是每一个灵魂的牧羊者,
模仿第一天进行创造,却不从那儿拿走。
可一回到当下的世界,
我只是厌倦了游戏的害脑膜炎的孩子,
过一种没有价值和不持任何观点的生活。
这是第二天我做的梦。

我的第二个梦里,
我的宫殿长出一株通天树,树藤缠绕着我。
借此我试图上天去取某物,
我被举过云端,我向下望着变得遥远的宫殿
以及身后空无一物,
恐惧着树藤突然松弛,
我将不知跌往何地,
为此我惊醒过来……

哦,这是第三天,一位更沉默
更悲观的闯入者即席后离位
如果你是这个时候遇见我的人,
我想告诉你,
我请求你的宽恕,那我
也宽恕你。

可是已经太迟了,爱正在烟消云散。
即使有预见的人,
面对这一部分路程,也浑然不知。
我献给明天的是旧法律的女儿,
我复何取?
就像死神献给我们的,
死亡的玫瑰一人一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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