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5月11日星期日

【24】政治的期望

现实始终处在一个趋近理想的状态之中。任何社会要实现自己的理想,绝不能只依靠社会的普通成员、绝不能只取决于他们的态度,而必须依靠那些具有象征性的机构、活动和人格。

      ——保罗·蒂里希《政治的期望》:《作为批判和创造原则的新教》




在某段话里,蒂里希直言不讳,人类的发展,在思想史上有一点是很明显的:时间对空间的战胜。(P.113:“时间对于空间的胜利,不是哲学中抽象概念的胜利,而是历史之内的一个胜利。时间的胜利从根本上说首先是对多神教及其一切世俗形式的胜利,最重要而破坏性最大的多神教就是民族主义。”——《乌托邦的政治意义》)在这个问题上,犹太人似乎扮演着义无返顾的角色。尽管说后来——也许包括现在——的复国主义;但犹太人进而反映到基督教里的时间观念,是再明显不过了。过去-现在-未来,这三对关系,在蒂里希那里获得一个基本的架构之基——值得一说的是,蒂里希的风格,在我看来,算是德国里“聪明人”那一脉,比如莱辛、马克思等,而且他的思索脉络是很清晰的——,这在他引“无知心理学”这个概念的文字里体现出来。比如一个人会产生焦虑,这样的焦虑并不是消极的恶的,而是说明一个人处在基督教的时间之毂中。什么意思呢?无知心理学就是说一个人在现在的基础上,再加上守住过去的话,那么就比较塌实了;但是有觉得在错失很多可能性很多机会的焦虑,即对未来的焦虑。而一个勇于去探索未来、探索可能性的人,又不免有失去过去对自身保护的担心。如此焦虑的模型,被推而广之。就有了另一些概念,比如象征,比如恩典。


我们先来看象征。德国人的聪明不在于他们会玩弄心计、会打小算盘,而是说,他们能够做到“和盘托出”。也许是因为写作《政治的期望》的时间在希特勒倒台之后,所以蒂里希放弃了那条神学的神秘诠释之链,把隐含在政治和神学之间看不见的联系,以象征这个关系揭示出来。一项政治愿望的达成,不是以这个愿望本身的直接降临,而是该愿望的象征形式。(P.30-31:“现实始终处在一个趋近理想的状态之中。任何社会要实现自己的理想,绝不能只依靠社会的普通成员、绝不能只取决于他们的态度,而必须依靠那些具有象征性的机构、活动和人格。一旦后面这些形式获得了一种象征的力量,理想才真正得到了实现。因为一切实现都是代表性的。这就是理想和实现之间所形成的逻辑联系。它绝不是现实和理想的拼合。这种机械的并列不可能具有任何重要的意义。其原因即在于理想绝不可能在一个可见的形式中被发现,而只能永远由象征来代表。”——《作为批判和创造原则的新教》)仔细考察蒂里希的这层意思,再和海德格尔作个比较,尽管蒂里希对海德格尔的存在学说有很大批评,但同时期的,海德格尔也表达了类似的意思。举个例子,就是在那篇有名的《“……人诗意地栖居……”》,其中说到:“不可知的神作为不可知的东西通过天空之显明而显现出来。这种显现(Erscheinen)乃是人借以度量自身的尺度。”这里所谓的显现,就多多少少包含有象征。在此,我们暂且不去较真究竟象征大于显现,还是显现大于象征,从这个象征的尺度里,人得以实现。又不是在实现的意义上实现,而始终在象征的意义上。蒂里希在这个关口,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又引入了“代表”:象征对现实的代表。这个句子换一种表述,就是虚拟权力对实体权力的代表。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国家权力。我们说,国家权力始终处在虚拟权力和实体权力的纠葛之间:一方面国家权力由全体公民赋予,另一方面国家代表公民行使部分权力。在赋予和行使之间,那个象征的尺度并不明晰,也不可能明晰,很显然,象征的尺度,即意味着尺度的缺席。这样,权力以及依附权力建筑的都有一个在缝/缝之间的空隙。似乎是悖论式的,当有缝儿的时候,就去缝补;但缝补本身又在制造新的缝隙。有一种聪明很有趣味,比如莱辛批评伏尔泰和狄德罗;有一种聪明很值得警惕,我指的就是蒂里希。


我在读蒂里希的时候,就感觉到,他的和盘托出太彻底了,以至于并没有对自己和盘托出的这个事实进行质疑。追其缘由,恰恰也是因为他的宗教诠释需要的缘故。如他在《政治的期望》第一篇《基督教与现代社会》里,就明确地表达自己的出发点和目的,和许多神学家宗教学家差不多,蒂里希的一个重要任务是把基督教与现代社会的紧密联系揭示出来,使得基督教重新获得话语权。比如他对文艺复兴的基督教诠释(P.13):“文艺复兴对于尘世的肯定,将尘世提高到天国的地位,肯定尘世并不比天国离神的本质更远,断言神的本质无处不在——这就是基督教创世论的深刻真理。”他又说(P.13):“文艺复兴时代种种乌托邦计划中对正义和人道通知的承诺,这些都并非来源于古代,而是来源于基督教。”那么,只是这样论述,显然不能说服现代社会里的人。于是就有了“恩典”这个概念。就像古代教会里的一些仪式一样,比如分圣餐(意味着分耶稣的血给信徒)和忏悔,通过这样的恩典形式,使得信徒和教会以及神之间,达成一种交互的从罪孽到救赎再到末世期望的演变。蒂里希这样写道(P.18):“心智的和精神的生活,无论它具有怎样的活力,如果不从现实的社会处境及其挑战中寻求新的动力,就注定是无效的和空洞的。宗教社会主义在心智和社会两方面都作出了异常艰难的努力,企图寻找一个未来社会的形式。(在这一形式下,社会的自治生活将充满基督教的赋予意义的本质。)”还有(P.19):“对于新教,天主教清楚地表明这一点:如果没有可见的恩典形式,宗教生活就会服从于政治和社会的力量,就不可避免世俗化。它在非创造性的抗议和简单的同化之间动摇不定。只有在现实中存在一种可见的恩典形式,才有可能找到解决‘基督教与现代社会’问题的办法。”而且宗教与社会的张力越大,独立于人们愿望的那个东西越强烈地渴望实现,一种恩典形式也就越是会到来。写到这里,蒂里希的聪明已经暴露无疑,他很清晰地把宗教独立于政治和社会的力量挖掘并揭示出来。至于恩典到底是什么?蒂里希也有表述(《作为批判和创造原则的新教》P.35):“恩典是某种现在的事物,但不是某种客观性的事物。它在客体中是现实的,但不是作为一个客体而是作为一个客体的超越性意义。”什么意思呢?用个也许不恰当的例子就是那句话: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那么,恩典就是将军,但并不是士兵的在现实里的上级,而是士兵作为期望试图去作为的那个将军。说白了,恩典就是期望。只不过,现代社会的恩典形式,要求一种更聪明的策略。不可能像以前那样去宣扬一些大道理,而是渗入基督教的时间之基里。这个时间之基在现代社会里,同样得到了体现。


现代社会的一大特点是异化,即技术改变生活。日新月异的技术,不断更迭,我们生活在一个不断由过去跳跃到未来的阶梯状现实里。最为抽象的是感觉。前一秒的感觉不如这一秒的感觉,而这一秒的感觉又逊色于下一秒的感觉。感觉与感觉之间,俨然不能组成理性的判断链条,而只能此时感觉,此时体会;彼时感觉,彼时再说。就像一段所谓现代恋情一样。所以,蒂里希在《作为批判和创造原则的新教》里干脆地说(P.44):“我们发现资产阶级的人格和浪漫主义的人格都具有一种新教的性质。”如此人格,即个体人格。在个体人格里,虚无和空洞始终是最大值。一味地去强调这样的自治文化,就落入了个体的圈套。要知道,一个如天大的洞固然很难填充,一个小如个体的囊袋,同样填充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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