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3月16日星期日

【21】于紧急中的避难

  共通体(/共同体)——它不是一个主体,而且甚至不是比“自我”更大一些的主体(无论是有意识的还是无意识的),——并不拥有、并不据有这种意识:共通体是内在性之夜的绽出意识,因为像这样的意识乃是对自我意识的中断。

      ——让-吕克·南希《非功效的共通体》




汉娜·阿伦特在《论革命》中有意把“革命”变换成萦绕在自由和解放之间的势力,为此她特意辨析了,如此的革命不同于古希腊城邦中的内乱和暴动。对于古代人来说,内乱和暴动是最为担忧的。这一点在中国的古代也有例证。明显的就是写在《三国演义》里的所谓“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说辞。循环往复的运动,构成古代社会动荡的褶皱。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变更的只在于做的份子,今年是你,明年是我。至于到底会是谁,就看谁能在动乱中稳住阵脚。常言说乱世出英雄,差不多也就是这个道理。在这里暂且不谈阿伦特去谈的在自由和解放之间的革命,而偏偏去谈阿伦特不谈的内乱和暴动,那么就要把她试图去蔽马基雅维利的动乱/荡一词,重新蒙蔽起来。在我看来,甚至不需要那种一味地追问真实的手段,我们就能把真实看清楚。很多时候,追问真实,只能让真实更假。而我想从动乱/荡一词中借用的,其实很直接,就是Tibet。更加直接的,还不是到底那里发生了什么事以及为什么会发生事,我的介入是滞后的。我的问题就是从“发生了”开始。否则的话,问题就陷入了消息的起始、发生、传播等等权力装置里,恕我直言,我对如此机关无比厌烦。当事情发生之后,我们每每纠缠它的发生学、考古学、伦理学,但我觉得,每一件发生的事情,如果可以将之称为“它”的话,丝毫不存在所谓的的发生学、考古学、伦理学。唯一存在的是你的、我的、他/她的发生学、考古学、伦理学。在一事件延迟到来的情况下,我们的介入依然具有即(/及)时性。不无固执地说,任何的介入都将是滞后的,任何的到来都将是延迟的。作为延迟的到来与作为滞后的介入,共同构成一个主体之基(/机)。我的问题也就是在这样背景下,自己对自己提出来的。(在此,其实还有一个对“问题”本身的解构,如前所述,任何到来都将是延迟的,问题的到来也是延迟的;我们甚至不能想像,在到来之前,问题是否存在?如果存在,那么它是如何的一个状态?如果不存在,那么它是如何变换为某种被我们感知的对象,或者说它是如何模拟了存在的?对于这么棘手的问题,本雅明无意中提供了一个有趣的线索,就是在《巴黎,19世纪的都城》第四节“路易·菲利浦与内部世界”中,他写到:“居室不仅是普通人的整个世界,而且也是他的樊笼,生活的意义就在于留下痕迹。在居室之内,这些痕迹受到重视。盖罩、铺垫、盒子、箱子被大量设计出来,日常用品的痕迹被模仿出来。考察这类痕迹的侦探小说也应运而生。”随后我们就发现,痕迹考察的策略在发生学、考古学、伦理学里其实一直扮演着穿针引线的作用:问题的到来成了必将是延迟到来的,因为总有一个之前的情感积累在那里;当它被觉察被专注,就意味着被牵连被引发。从这里来看,似乎问题本身被彻底解构,不再具有雕塑般的质感。然而聪明的又要问了,那么一个人被诸种问题纠缠又怎么解释呢?我认为,不需要任何的解释,纠缠就是纠缠,纠缠并不需要任何的解释。关键的是,也是我想在下面的文字里试图分析的,痕迹在问题纠缠之处发生了中断——借用自让-吕克·南希。随后我将在紧急防卫和死亡的共通体里再次提到这个“中断”。)由此开始,我们发掘那个未纠缠之时的纠缠、没有问题之际的问题,像是叙述情绪一样,贯穿故事始终。于是,我们携带着问题到来,这个“到来”已经挣脱出那个未来主义的迷雾,这个到来甚至不需要我们去察觉去辩识,因为,它总能及时到来


还是从那最直接的质问里开始吧,即你身在紧急中。“于……中……”的在场情景,甚至依然不具备操作我们去面对去回应的能力。我觉得,它所质问的,还不是你怎么可以不去面对不去回应,而仍旧是对那个“发生”的质询(从外部发生到内部发生,从他者发生到自我发生等等)。从发生,到质问,到去面对去回应,实际上有更为复杂的装置。比如在Tibet事件上,牵涉出诸多认同问题,尽管说我对任何形式的认同持无感觉态度,但是为了更为清楚来分析这场运动,我还是把认同考虑进去。那么好吧,就让我们来面对来回应。这中间,我省略了对事件发生情况的描述,总之结论是:你的生存/命遭受威胁。我暂时考虑三种情况:a、彻底反对;b、紧急防卫;c、避难。当然了,不管你采取那种策略,都有可能被伤害至死,于是又有了另外一种分法:a、你死了;b、你还活着。为什么要区分出这么多的分别呢?有个值得说的一个理由,就是在动乱/荡中,死亡成就独立意志。什么意思呢?就是说,不管死者活着的时候是彻底反对的、紧急防卫的还是避难的,在死后都将成就为彻底反对的。那么就换种说法,在如此动乱/荡中,没有活者的死亡,只有死者的牺牲。任何形式的死亡,都成为某个共同体的祭品。(参见让-吕克·南希《非功效的共通体》中论述死亡与共同体之间的互呈关系的文字)所以说,在这场动乱/荡中,你的直接面对和回应就是:阻止死亡,中断献祭。似乎已经很明显了,就是:自保。这个在战争中被作为最大罪责的行为,乃是自我对动乱/荡整体的呼吸般的、最直接回应。但是既然如此行为历来被人们诟厉,那么我们就来说说积极的行为,即反对。接下来我们就看到,在Tibet事件里,反对的角色甚至不是遭受威胁的人来扮演的,反而是制造威胁、肇造事端的那些人来扮演。他们构成一个反对的共同体。在这个共同体里,最奇妙的,不仅有那些交付出自我,投入反对事业的“自己的人”,也有在事件中的牺牲者以及反对“反对”者。也就是说,在反对的事业里,我们可以追溯出两个起源,其一是反对,其二是反对“反对”。这或许应该就是整个战争的割据map了吧。两个起源,提携起一个政治的总谱,政治总谱,一切皆为政治。(《解构的共通体》第二章之《一切皆为政治?——一个短评》,P.345:“逻各斯的人,正是一种政治动物(zoon politikon),是其自身尺度难以衡量、不可居有的一种存在。”南希在该篇短评里,将政治对“主体的让度(/交付)”揭示出来。而如此让度(/交付)不是别的,就是献祭,对政治共同体的献祭。当主体于政治事件的延迟到来的滞后反应状态中,到参与到一个未实际到来的共同体事业中的这个转变,主体从动荡/乱的内在性让度到内在性的动乱/荡,从而使得未来从未到来过度到不到来。未来的方式发生了变化:因为在祭祀和牺牲行为里,到来不是发生在祭祀和牺牲的在场,而是发生在祭祀和牺牲之后的延续痕迹里。在到来之前,必须呈献祭祀所需的牺牲品。也就是在这样意义上,假如说国家是建立起来的,那么政治就是喂养起来的。偏偏的,我们总以为,只要毕其功于一役的喂养,就足够填饱政治的胃口;孰不知,人一天还要三食,何况政治呢?反倒是戏文《孽海记·思凡》里优尼唱的好,从来“只见那活人受罪,哪曾见死鬼带枷”。在政治这个千百回转、无尽回合的血雨腥风的场面上,从来只见祭台,不见舞台。所以,不管你是肇事者还是平息者,都只不过充当了祭祀的牺牲品而已。为此,南希在短评的末尾(P.348)坚定地写到:“如果说‘一切皆为政治’——但这是在不用于神学政治和(或)政治经济学意义上的那个政治,那是仅仅当‘一切’既不是总体的,也不是被总体化的意义上的。你能想像这个高度上、这个强度上的民主是什么样子吗?”)


当然,我的意思并没有丝毫不赞成共通体的意思。我的意思很简单,就是通过对动乱/荡的考察,我们发现主体的状态和他所投入的状态,在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特别需要说的是,这一点我尚未从南希的文字中阅读出如此的意思来。在共通体这个领域,南希保持了起码两条很明显的线索:一个是巴塔耶的爱的共通体,一个是弗洛伊德的集体无意识。而我反复思考的,其实就是这篇文字开篇引用的,南希对共通体的两个细节性描述:非主体和意识的中断。但是如果我们稍微发挥一些慢性子的性格,在这个问题上踯躅那么一下,就发现非主体和意识中断,并不仅仅是在“内在性之夜的绽出”之后才发生的,而是在绽出之前就已经发生了。也就是说,绽出之前,就已经绽出。尽管说,一直以来,包括马基雅维利的整体努力,都在于抵制一种内在性过度诠释对生命的控制,但我们似乎一直忽略了一个关键,那就是:主体并没有居有内在性和内在性的过度诠释,反而是内在性和内在性的过度诠释居有了主体。所以才有我在第一段对问题的解构式追索,才有第二段我对死亡共通体的追索,才有我对主体的状态和他所投入的状态的追索。于是,我们看到,不管是选择的,还是不选择的,不管是反对的,还是不反对的,不管是直面现实的,还是逃走避难的,最终的结果,都掩盖不了一种主体状态本身的不在场和严重缺席。我觉得,对主体这般状态的回应比对紧急状态的回应更为直接,而在对主体这般状态作出回应之前,“于紧急中的……”的连续性后面,只能是“避难”。不管是生的,还是死的,不管是壮烈的,还是孱弱的,不管是革命的,还是反革命的。“于紧急中的……”避难和祭祀,都只能在离“神圣”最近的位置,在它周围,在它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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