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2月21日星期五

【15】1972年3月4日的对话

1972年,算是个不错的年头。依据林志明编写的德勒兹年表,这一年先是德勒兹发表了评论福柯《知识考古学》的文章,接着福柯也撰写Theatrum philosophicum,在文中,福柯说,或许有一天,德勒兹的世纪将会到来。同一年,德勒兹与瓜塔利合写的书《反俄狄浦斯》出版。这段对话,发在 l'Arc 期刊当年的德勒兹专号上,主要是为了检讨当时理论与实践的状况。但仔细着来看,似乎只有德勒兹针对着“理论与实践”给出自己的哲学式分析,而福柯从一开始,就把理论与实践这对关系置入一种彼此消解又彼此维持的境地。阅读这段对话的过程中,可以感受到两个人不同的气质和相通的思索场域,是一种非常愉悦的体验。另外,说明一点的是,我重新来阅读这段对话的时候,感觉到他们各自的延异,这种延异以思索轨迹般的笔触,描画未来,尽管这个未来,对于当下来说,也已成为过去,但是蕴含其中的延异,却重新把问题提携出来,使我们觉得并不遥远。


1、德勒兹说:“也许对我们而言,这问题是以另一种形式出现的。”它不见得就是我们一般所认为的,或者实践是对理论的一个应用,或者实践是对理论的一个激发,这样我们就把理论-实践,做成了一个简单的条件反射模型,要么实践刺激理论,要么理论刺激实践,要么相互刺激,就像德勒兹说,一直以来,我们都是以一种总体化的过程来构建理论-实践的关系,而实际上,它们之间的关系可能要碎裂得多。随后,德勒兹借助他与福柯一起做的关于监狱囚禁的分析,提出一个有趣的观点:“实践是从一个理论点到另一个理论点的接力的总和,而理论则是由一种实践到另一种实践的接力。”他对福柯说:“你组织有关监狱的那一组信息时,是以下面这一点为基础的:建立一些能使被关禁者能够自己来说话的状态。”并且在这个过程中“没有应用、改革计划,也没有传统意义上的思辨。那是完全不同的东西:是那一种既理论又实践的片片和块块组成的繁多中的一个集合里的各种接力系统”。什么意思呢?就是说,原来的作为总体被我们变相支配的实践或者理论,其实只是一个交替着不断到来的接力。德勒兹通过对接力系统的描述,试图瓦解那种总体化控制。理论和实践,都处在了一种接力的交替中。正是在如此境况下,德勒兹说:“对我们而言,理论知识分子已不再是一个主体,不是一种被再现的或有代表性的意识。那些行动和斗争着的人们已不再被代表,被一个政党,被那个妄称对其良心拥有权力的联盟所代表。(……)有的只是在接力或网络中的行动,理论的行动,实践的行动。”更像是一种悬置,德勒兹在理论-实践这个看似坚实的关系装置中,介入了一种不能被简单概括的系统:接力系统。【标记1】:我们将再次遭遇这个系统,只是它不再是德勒兹式的,而是福柯式的。【标记2】:为什么说这个接力系统摆脱了那种理论与实践之间的封闭式刺激关系呢?对总体的瓦解,和对繁多的揭示,难道仅仅是个哲学式的“一与多”关系吗?【标记3】:何以见得,接力系统使得理论知识分子不再是一个主体,不是一个被再现的或有代表性的组织?


2、德勒兹对福柯说的,“建立一些能使被关禁者能够自己来说话的状态”,对于福柯来说,有另外一层意思,就是说,1、权力在自身的结构里,获得一种赤裸裸的暴力。(福柯说:“正是在监狱里,权力不再隐藏自己,不再伪装自己,它表现为一种被落实到最小细节里的暴政,其本身又玩世不恭,而同时,它又是纯的,完全是‘合法的’,因此它完全可以在一种容纳它在一种运用的道德的内部形成:于是,其残暴的专制显得是善对恶,秩序对混乱的系列化的主导了。”)2、权力似乎就是自身结构式的,我们如何以一种自觉来介入其中,并且不属于它的系统。因为权力似乎总是在服从或者不服从里寻找自身的依据和效力,这就像在电影《狮入羊口》中那个记者问那个美国官员,你如何判断自己错了?权力和暴力,一样的执着。那种自以为是,在福柯对知识分子这个角色的检视里再次显露出来。一般都是这么认为的:知识分子向那些看不清楚局面的人阐释和表达真理,以良心和正义的名义去问责。但是“从他们最近受到的攻击看,知识分子发现群众并不需要他们来认识;他们能把自己认识得比知识分子更完美、更清晰、更好;而且也能表达得更好。可是却有一种权力系统正阻止、禁止、解除群众的这种话语和知识。这不是一种自上而下的查禁的事例中的权力,而是一种在社会的所有网络中都被有力地、微妙地加强着的权力。知识分子自己也是这一权力系统的一部分。”真正的斗争,既不针对群氓,也不针对政府,而是潜在的话语系统、知识系统、真理系统、意识系统。比如说现在我是实行政府全能策略呢,还是实行监管策略,好了,大批大批的知识分子来为民请愿了,一场伟大的辩论赛就这样空前展开,讨论之后,总得选一种策略吧,于是国家宣布,最终被选择的某种策略生效。为什么生效呢?这不是嘛,专家呀学者呀代表呀,都讨论过了,程序相当民主呀。这就回到德勒兹在对话中提到的一个假设。德勒兹说:“如果那些没有相应利益的人紧紧地与权力结合在一起,去乞求零碎的权力,我们怎么办?”难道我们的权力政治,只能用来调节一场利益的平衡游戏吗?如果没有相应利益,那么问题是不是就成了政治的零度,即无利益,无权力。况且人家会说了,都没什么利益关系,你乞求什么权力呀?


3、从这里开始,我们逐渐从德勒兹与福柯的对话文本中出来,去探索那个徘徊在德勒兹的假设(“如果那些没有相应利益的人紧紧地与权力结合在一起,去乞求零碎的权力,我们怎么办?”)、福柯的尴尬(“这一困难,也就是我们难于找到合适的斗争形式时的尴尬,不就源于仍然被我们所忽略的那个东西,也就是说权力?)之间的某种东西,并且我们可以注意到,在这里,德勒兹和福柯在之后的书写里各自对如此徘徊作出了回应,比如德勒兹的欲望探索和福柯的权力探索。值得一说的是福柯回应德勒兹的“权力的欲望”时,描绘了另一个版本的“替罪羊”:“在法西斯主义的瞬间,群众想要某些人来执行权力,而这某些人却不与有能力执行这种权力的人混在一起,于是权力就自己执行到了他们头上,并以他们为代价,直到他们死去,但是直到他们成为牺牲品,直到被大屠杀,可他们还是欲求着这种权力,他们一心想让这种权力得到执行。”


4、在德勒兹和福柯之间的一个相通的思索场域,我们可以找到一些线索:德勒兹的接力系统、福柯所探讨的让被关禁者自己说话的状态和让群众自己表达,以及他们都有提到的拒绝被代表等等。显然,这次对话,只是一个检视,因为在权力的内部,并没有外在于权力的斗争;任何的斗争,都被最终证明,只是权力的又一次篡夺而已。在这个似乎毫无进展的模型里,德勒兹的假设显得可笑,而福柯所谓的尴尬也显得无力,那么是否就是说,这是一次失败的对话呢?我觉得,阅读这段对话的时候,比阅读其他的对话,要更关注那种游离着的、忽左忽右的谈话者的思索痕迹,而不是过分地纠缠他们到底说出来了什么,表达了什么,指明了什么,或者论证了什么;一种延异的力量,捕获徘徊的事物,使我们自觉于那种似乎无所不在的权力系统和话语机制。从这里我们再看德勒兹的接力系统,就显得机关重重啦。作为接力系统的构造,把主体从一种对理论或者对实际的据有状态解除下来,置入不断交替出现的接力游戏中,也就是在这样意义上,德勒兹说,知识分子不再作为一个主体或者一个有代表性的组织。而且那种以前被权力、被知识所代言的群众,也不是一群乌合之众,因为他们甚至不需要编制起来才能表达自己的见解,他们独立着各自表达他们的见解,所以他们不需要被代表。这篇1972年3月4日的对话,我觉得,以一种几乎无关痛痒的笔触,思及了那个诸众政治的基底,尽管并不是特别明晰的,但在阅读中可以切实体会到。对如此体会的把握,使我们再次阅读福柯或者德勒兹的书写文本时,更加迫近一种提前被交付的巨大基底,该基底至今依然鲜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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